[新30影1] 柔道龍虎榜

本篇少有提及劇情，但還是有雷，未看過本片請自行斟酌。



年份：2004年
監製：杜琪峰、林炳坤
導演：杜琪峰
編劇：游乃海、葉天成、歐健兒
演員：古天樂、郭富城、應采兒、梁家輝、張兆輝、盧海鵬、蔡一智…

「我所喜愛的電影，為什麼卻沒有人談論的呢？」——杜琪峰，2005年八月。

從1997年的《最後判決》和《一個字頭的誕生》開始，以杜琪峰為扛霸子的「銀河映像」，在1997年以來急速萎縮的香港影壇，可謂一枝獨秀，既有揚威國際影展的作者電影，也拍過一些賣座商業片，其獨特風格更吸引一班死忠的中外影迷，即使不算死忠影迷如我，差不多也是逢銀河映像必看。

2006年，香港三聯書店曾出版過一本名為《銀河映像，難以想像》的專書，書中以專訪和邀稿的方式，深入剖析銀河映像的電影作品，在直到2005年銀河映像所推出的卅四部電影（另有短片兩部和廣告片一部）當中，有十部電影被認為銀河映像的十年十大作品，是由主編潘國靈和兩位資深影評界顧問，以及銀河映像共同認定，分別是《一個字頭的誕生》、《暗花》、《非常突然》、《真心英雄》、《暗戰》、《鎗火》、《PTU》、《大隻佬》、《柔道龍虎榜》和《黑社會》，很明顯這十大作品是以風格化的作者電影為主。

《柔道龍虎榜》在這些電影裡面頗為獨特，它是唯一一部幾乎不涉及警匪、黑幫、槍戰這些元素的，據杜sir的說法，原本的《柔道龍虎榜》是要拍成喜劇，但因為當時已經太多笑片了，一個轉折，它變成一齣言志為主、主題性強的「作者電影」，是杜琪峰的滿意之作，然而《柔道龍虎榜》在上映之後，票房普通，亦沒有激起太多評論界的討論，觀眾和影評的冷待使得杜琪峰有些介懷，後來他在2005年參加墨爾本國際電影節的論壇時，談到《柔道龍虎榜》時說到：「我所喜愛的電影，為什麼卻沒有人談論的呢？」





風格化的黑色勵志片

我喜歡看DVD附錄的訪談，《柔道龍虎榜》DVD裡有長達四十分鐘的杜琪峰訪談，差不多是杜sir給觀眾上一堂課的時間了。

從整部電影裡的引用、呼應和對照，到片尾直接秀出「向黑澤明導演致敬」，都能看出黑澤明在1943年的首部電影《姿三四郎》和《柔道龍虎榜》之間存著某些關連，從杜sir的訪談得知，他首先接觸的是七十年代一齣改編自《姿三四郎》的日本電視劇，這齣日劇的香港譯名就叫《柔道龍虎榜》。2003年拍攝本片之始，香港處於一個低迷的環境（SARS、經濟衰退），而杜sir拍《柔道龍虎榜》其中一個念頭，便是想尋找在香港七十年代這個積極向前衝的年代，在刻苦環境中，年輕人普遍比較積極樂觀的態度。

就從「柔道」這門武術來看，杜sir謂：「學的時候要先學『摔』，要先能忍受摔倒」，先學會自己摔倒才能摔倒別人，所以片中可以看到郭富城或古天樂在自我修練裡，練習如何摔倒，練習如何摔倒才不會傷了自己，為了傳達一種接受失敗、有能力承受失敗的態度。更具體的表現在郭富城和應采兒兩個樂天派的角色上，好像發歌星夢的應采兒，杜sir謂：「我知道她一世都不會是出色的歌手」，但她不怕失敗，永遠有夢。

據說「向黑澤明導演致敬」這一點嚇跑了一些觀眾，又或者被歸納成這是整部電影的唯一主軸，其實就杜sir的說法，「向黑澤明導演致敬」並非專指以《柔道龍虎榜》這部片向黑澤明導演致敬，而是對黑澤明長期以來對自己的薰陶和影響作致敬，《柔道龍虎榜》的劇情和《姿三四郎》南轅北轍，傳遞的訊息也不盡相同，杜sir的說法是「只有鞋子那段是自覺的作對照」，此外還有草地對決的沿用是「盡量用黑澤明的思想」。

*訪談引用來源：《柔道龍虎榜》香港版及法國版DVD附錄之杜琪峰訪談。


徐小鳳〈柔道龍虎榜〉＠《徐小鳳第九集：柔道龍虎榜》
曲：安藤実規　詞：関沢新一　ＯＴ：姿憲子 - 姿三四郎



日劇版《柔道龍虎榜》對杜琪峰這部電影的影響沒有黑澤明電影那麼明顯，最明顯的是片中蔡一智老是唱著日劇版的主題曲〈姿三四郎〉，而杜琪峰的《柔道龍虎榜》片尾，則選用徐小鳳當年所唱的（日劇）港版主題曲，歌名也叫〈柔道龍虎榜〉，當歌曲響起時，草原之戰接近尾聲，這部份可謂呼應了前述「七十年代的精神」。徐小鳳版本和原版最大的不同，在於前段唱日語原版，後段則改編了國語歌詞演唱，據說中文詞就是出自小鳳姐之手。徐小鳳的〈柔道龍虎榜〉曾在不同唱片公司灌錄兩種版本，電影中用的是文志唱片的版本。



（帥啊～老杜！）

勵志歸勵志，在影像風格上，《柔道龍虎榜》延續著一種「銀河映像風」，使得片中有著銀河式的黑色氛圍，如長鏡頭的使用，又如偏愛強調對比、具層次感的夜景燈光等。場面上，和所有被津津樂道的銀河映像電影一樣，總會有一些橋段的場面調度特別受到稱道，成為經典場面，就像《鎗火》的商場槍戰、《PTU》廣東道的終場槍戰，以簡潔冷峻的空間層次感，靜態中見瞬息萬變，這種冷峻的影像風格仍不難在《柔道龍虎榜》中找到，但《柔道龍虎榜》最著名、最富實驗性的「四張桌子」場面，則是以「亂」為目的的場面調度。




「四張桌子」的場面，來自片中四組次要角色：歌廳老闆、大流氓啷嚟哥、鄭師範和阿正、小夢的經理人各據一檯，他們因為各自的目的來找三位主要人物司徒寶、Tony和小夢，三個人被四張桌子團團包圍，任何一方交談時，其他人無形中也參與到了，最具體的是每當小夢說出「你逼良為娼」時，每張桌子每個人都會往她這邊看。「四張桌子」的場面旨在營造「亂」的感覺，重氣氛不重細節，在空間感的營造上，有一種耳目一新的感覺。










比起勝負，更重視「道」的人們...

《柔道龍虎榜》的劇情由人物展開，在沒有多少動機之下，觀眾看著人物的互動而慢慢摸清電影的脈絡，看著曾是柔道高手，但正意志消沈成了一具行屍走肉的主角司徒寶（古天樂飾），如何經過周遭眾人有心或無心的刺激或激勵下，重新體會自己的「道」。片中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套人生哲學，大抵是積極的為自己想做的事勇往直前，自得其樂的，而且不會因為結果不如預期而後悔的，即使是老師範的痴傻兒子阿正（蔡一智飾），在師範過世後，都屢次從庇護中心跑出來，為了繼續在路上發柔道場的傳單。

杜琪峰：《柔道龍虎榜》並非動作電影，反而是一部講感覺的電影。我們只是借用柔道的精神，來教導大家如何處理自己的人生觀，所以我不想柔道的影像太誇張。

《柔道龍虎榜》是一部沒有反派的電影，裡面幾乎每個男性角色都打柔道，而且都尊重柔道，尊重武術的精神，片中的柔道場面，演員都必須親身上陣，對於沒有多少武術根底的演員們是件辛苦的事，有人問杜sir為何不借重電腦特效輔助，他的回答如上述。

所有角色當中，兩個突出的配角是我最想提及的，分別是飾演流氓「啷嚟哥」（國配叫大蠻哥）的張兆輝，以及飾演「只用一招」的柔道高手「李亞岡」的梁家輝。




張兆輝的啷嚟哥本身就是一次很有特色的演出，一個怪異的傢伙，光是他說話的方式，低沈沙啞、沒有抑揚頓挫的聲線，老是碎碎唸、自言自語著一些埋怨、罵人的話，這也是他的喜感來源。啷嚟哥出場於電玩遊樂場，動不動強迫路人跟他「單挑」，對方太弱打不贏他，就見他碎碎唸著「三叉神經有問題...你是人還是豬啊，一陣餿水味，一局都不給贏，氣死你，去做午餐肉吧，肥豬」，不過他只是唸唸有詞，不會對這類單挑對手動粗什麼的。

身為流氓，啷嚟哥有他兇殘的一面，讓小弟聞風喪膽，看他在小弟遲到之後，面無表情的拿刀片在小弟胸口畫一刀就可體會。片中未言明啷嚟哥為何棄柔道成為流氓，但曾經是「柔道小霸王」的啷嚟哥，對於柔道的尊重也可見一斑，遇到司徒寶時撲上去打招呼，對於這位曾經的高手，啷嚟哥可以說是無比的寬容。當他被高手李亞岡摔在地上，不會因為打輸而不滿，反而是喜孜孜的一貫碎碎唸：「WOO～爽爽爽，這個得這個得！」



相比喜劇化的怪咖啷嚟哥，家輝哥飾演李亞岡這個壓場感特重的角色，表現出以靜制動的霸者氣息，李亞岡對柔道非常認真，酒吧群架裡，李亞岡出手教訓人，是出於不想柔道被濫用，而非恃強凌弱，當時唯二他沒有出手對付的，一個是已經年老力衰，但是身為前輩的鄭師範（盧海鵬飾），另一個是曾經到他的道場踢館的Tony（郭富城飾），因為他知道Tony對柔道不是爭強鬥勇的態度，甚至他還叫Tony再來踢館。

除了主線劇情的主角司徒寶重新「得道」，所有配角人物都有自己的修行和成長，矇著雙眼的李亞岡和已經盲了的司徒寶，在草原上完成兩年前沒打的那一戰，戰到一半時李亞岡眼上的黑布鬆脫，他在不得已的情況下能看得見，要閉眼也來不及了，就柔道對打上，兩人還沒分出勝負，但李亞岡卻坦然的認輸了，因為他明白了贏和輸以外更深層更重要的體會，曾經看過一句形容這部電影的句子說得很好，李亞岡的認輸也是如此，就是「精力善用，自他共榮」的高尚境界。

黑澤明對杜琪峰的影響深遠，除了他們看待電影的態度相似，還有一種精神層面的，杜sir的說法是「黑澤明能將他的哲學，放進他的電影之內」，《柔道龍虎榜》最得黑澤明真傳的，不見得是題材、場面的沿用或對照，而是將自己的一套人生哲學灌注在電影之中，難怪《柔道龍虎榜》會是杜琪峰心愛的作品。


有關黑澤明與杜琪峰之間的千絲萬縷，如何具體呈現在《柔道龍虎榜》之中，推薦看這篇：

湯禎兆：尋找香港電影的文化特質—以《柔道龍虎榜》為例說明